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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 标散文|陈忠实,我心中的老汉哥

 时间:2025-04-24 21:46:54来源:城市快报网责任编辑:邹厚虎

 

陈忠实,我心中的老汉哥

王 标

初识陈忠实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,总想写点什么,可就是不敢动笔,因为写陈忠实的人太多了,心想:咱算是哪杆秤上的星!但内心却时常总有挥之不去的郁结,每欲动笔,又生怕落了个蹭名人之嫌,翻来覆去地想,还是在他逝世九周年之际写出来。也许辞不达意,但毕竟是一段美好的交往。

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了,我因事遇大雪滞留西安。那天,大雪纷飞,地面结冰路滑,交通暂时中断。囊中羞涩,我只好借宿《延河》编辑部姚逸仙兄处。那年月,人们普遍经济拮据,出门在外身上所带银两常常左支右绌,生怕有任何变故。


 

逸仙兄住在建国路省作协大院深处的一间老式平房里,这里早年是国民党军阀高桂滋公馆,房子虽显陈旧,但面积可略显宽敞,加之本人热情好客,有不少朋友和文学小青年常来他处借宿。到后,恰巧遇上时任西安机电工业报编辑兼记者庞一川兄。我们相识已有年月,见面很是热情。大雪天冷,一川兄耐不住他的性子,非要去菜市场采购自制火锅的菜蔬,尽显地主之谊,彰显兄弟情怀。逸仙兄兴致勃勃地说:大雪天,关起门来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,方显男人本色。一川兄更是欣喜若狂,一边向锅里下菜一边大声吼道: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今天咱兄弟仨非喝他个一醉方休。相逢即是有缘人,杯盏之间见真情!

你个庞一川,人家不能喝就算了,何必杯盏不杯盏的。这叫锅里真情滚,杯中乾坤大。王标,来端杯茶,咱们共同干杯!逸仙兄接着说。

我天生不能喝酒,而他俩特别喜欢喝酒,正当酒兴浓时,门外突然有人敲门,我急忙上前打开门来,只见来人头戴草帽,身穿褪色的灰色中山装,背上落满一层簿雪,腋下夹着报纸和信件,身边支个二八大杠。进得门来,他俩连忙让座,我站在一旁很不自在地打量着他。


 

他见我很窘迫的样子:这兄弟是……?

一川兄急忙介绍到:“王标,合阳人,爱好文学”。

逸仙兄倒了酒递给来人给我介绍道:这是陈老师,咱们作协的副主席,全国著名作家,是咱的老哥

我当时懵了,怎么都不能把眼前这个人跟著名作家联系在一起。他分明是一个典型的关中老汉。说实在话,我的朋友圈还没有一个这样的老汉。他接过逸仙兄的酒,慢慢咂了一口说,这下可暖和多了。从塬上下来,说再带些吃的上去,你看这贼天,下个没完。

一川兄问,这次上去恐怕就写完了?

他说,也许……不过这东西把人都写神经了,情到处有时不由得你放声大哭。逸仙兄在一旁劝慰道:陈老师你得悠着点,必定是个大部头,可要当心身子。

经他俩这么一来二去地这么一说,我才知道眼前这位老汉是谁,他正在干什么。我曾看过他的《蓝袍先生》和《到老白杨树背后去》。真没想到,今天能与这位大神坐在一起。只见他从口袋中摸出半截燃过一半捻灭过的巴山雪茄点了起来,问了问逸仙兄编辑部的事情,随后告别要走。逸仙兄急忙抱了箱苹果送上,出门来放在二八大杠的后坐上,用绳子捆起来。陈老师执意不要。


 

这是合阳苹果,风味挺好的,王标这次来带了两箱,今天赶上了。这也算是我们送给《白鹿原》最完美结局的祝愿。逸仙兄说。

他笑了,再也没有推辞。

他就这样推着自行车,戴上草帽,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作协机关大院的门口,雪地上留下一排长长的足印。目送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,他俩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。我不知他俩在想什么,但我一直望着这位老汉哥的身影,脑海中却盘旋着一个年终赶大集的农村老汉,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。

翌年五月的一天,突然接到逸仙兄的电话说:近来陈老师问我最近来西安没有,他找我有点私事。至于啥事我也不知道,他希望我尽快能来西安。听完逸仙兄的话我很惊讶,不过从他口气来看陈老师也很急。次日,我急忙来西安,心想能跟这么大的作家面对面谈事,不管什么事,都是莫大的荣幸。

那天到了作协大院后,却闻知逸仙兄出差了,等待我的是作家王观胜老兄。作协大院的人都称他王老。王老一见我就兴高采烈地说,老陈等你多时了,说要来亲自请你吃饭,我跟他说葫芦头就行了,你最喜欢吃。

我跟在王老身后,徐步来到作协门前的一家葫芦头泡馍馆,陈忠实早已坐在里面的一张小条桌上,手里翻着一本杂志,见我俩进来后,急忙起身说:这里的葫芦头最地道,进来坐。王老饭间才说,老陈娃跟我娃今年参加高考,想找找这方面的专家,听说你这方面有熟人,帮娃们把志愿填好。陈忠实说,娃们很辛苦,听说若志愿填合适了,相当娃多考了几十分,这也是想找专家的原因,也是家长唯一能做到的。我点头称是,尽管我在这方面还是一知半解,但我打心里乐意为他跑腿。不管怎样,我都要尽最大努力而为之。我想能为这么大的名人跑事就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,最起码跟名人吃过一顿饭,为日后与朋友侃大山提供新鲜的素材。


 

此事不知结果如何,但一来二去与陈忠实熟络了。他让我把他称老陈,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尽管说,别见外,人跟人遇见是缘分。第二年,也就是1993年,老陈的《白鹿原》正式出版了,我和逸仙兄一起去找老陈,想求一本老陈签名的书,见到老陈后,他老人家说,编辑部只给了20本样书,我给你和你爱人各签一本,给逸仙签一本。你跟观胜的建议大家都觉得合适,娃也满意,很有信心。你们算是娃的恩人了。说着他签完名把书递给我,又顺手擦亮了火柴,抽了支巴山雪茄。

不久,因《白鹿原》的出版发行,他名得一发不可收拾。有不少文学爱好者都想走近他。我无意地跟别人说我认识陈忠实,十有八九遭朋友们质疑?这么大的名人,你怎么说能认识就认识了呢?其实,他在我的内心就是一个标准的农村老汉哥。

省作协机关大院的作家们无关年龄大小成就如何,都互相直呼其名。唯独基层的作家来了才称他们老师的。我见逸仙、一川、观胜、积歧、晓新他们之间直呼其名外,经常把陈忠实称老陈,很少有人称主席的。有一次,我跟渭南作家康美兄去拜见陈忠实,他毕躬毕敬地称陈主席,我很是纳闷。之后我问康美兄,他说:作家间直呼其名是因了延安时期留下来的习惯,但我必须称主席,称陈老师,尽管他本人不在乎,这最起码是对文学的敬畏。

多年来,我除了把陈忠实叫老师外,其他人一律称老兄,他们待我如亲兄弟一样,除了作家间惯常不谈文学外,无话不谈。只是每次见到陈忠实后感到一种无名的胆怯,因为是文学的门外汉,叫陈老师好像自己把自己也佯装成作家的样子。但有时会这样想,他就是个完美人格的榜样,他就是我老家邻居的老汉哥,心里才有点底气。兴许老陈能看出我内心的不安:以后就不叫老陈了,干脆就叫陈老哥对了!

1996年底我工作调往渭南,一次大家无意间谈起了《白鹿原》与陈忠实,我骄傲地说,陈忠实是我一位老哥,在场无一人相信。一位老兄对着我说,你嫂子是个《白鹿原》热,你能不能请陈忠实给写一幅字,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。见我答应爽快的样子,坐在旁边的一位领导立马站起身来,说,方便的话给我也求一幅。我也只得答应。人人都爱面子,可谁知答应容易,虽然当时有了面子,剩下的难过只能是自作自受。

不久我去了西安。在逸仙兄处正好又遇见了一川兄,我把求字的想法跟他俩说了,逸仙兄当时尚未表态。一川兄说:老陈这几年名得不像啥了,我前一阵让给《机电工业报》副刊题写了“奋进”两个字,两个月后才拿到。不要说你想让他写两幅,恐怕写一个字都没空,不信你去看看,今天的老陈可不是昨天的老陈。一川兄走后,逸仙兄跟我说,别听庞一川胡说,老陈就不是那样的人,要说忙的确是比以前忙了,应酬也多了,不过你只要说明情况,他肯定会写的。这个我敢肯定。

按照逸仙兄的建议,我直接去了陈忠实家。心想即使不写也可能给个说法,回去后也好给领导交代。到了老陈家时,陈老师午休起来刚洗漱完毕,见我来后很是惊讶。我猜他一定想我找他有事,不容他问,我就开门见山地说:“陈老师,我已调入渭南了!”还没等我把话说完,他就说,那好那好,以后见面就方便了。我说方便是方便了,但今天可给你带来点不便。他见我难为情的样子,又问,怎么不便了,说说看。我说那天在新单位无意聊天说到《白鹿原》,领导听说我跟你认识,硬让我向你求幅字。他说,我以为啥子,这不叫事,只是我的字实在拿不出手。不过你今天来,我比以前胆大多了,只要人家不嫌弃。走,到办公室去。

到了办公室,他很是认真地写完第一幅作品。时间已过二、三十年,具体内容实在记不清了,但我能记得他写的是两句关于咏霸柳的诗句。整理完第一幅作品后,我鼓气勇气试探地说,陈老师,方便的话,你给我单位一位《白鹿原》迷再写一幅,他可喜欢你啦!老陈说,写倒不难,关键是字羞于见人。字不论多少,只要能给人带来快乐就好。老哥的字若以后能帮你进步的话,哪怕一晚上不睡觉都在所不辞。说着把手中的雪茄放在一边,又仔细地写了第二幅。

此后时间不长,大荔县一位企业人士托我请陈老师写个企业名称,承诺可以出伍万元的润笔费。我高兴地立即打电话给陈老师,他在电话里说:先别说钱不钱的,陈老师根本就不敢写。我的字我知道,挂在室内应付人还说得过去,若挂在外面,别人看了,会骂先人的。就这样,他婉拒了那位企业家。

几年后的一个初冬,我们几人去西安参加会议。会完后,有人提议一定要零距离见见陈忠实,一睹大作家的风彩。我联系后,在作协的办公室见到了他。那天,他一改以往的行头,好像除了脸上的皱纹和手中的雪茄没变外,整个人像焕发了青春。特别是那身皮夹克更是耀眼。寒喧过后,他说前几天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刚访问欧洲回来。这件皮夹克就是在同行作家的忽悠下买的,好几千元,把人心痛的至今还睡不稳觉。

同来的人希望更多地了解作家的工作和生活,甚或文学,他似乎避而不谈,而是有意把话题往农业上绕。最要命的几句话是,作家其实什么都不是,充其量是个意识形态工作者,农业才是经济基础。你看人家王标,前几年开车的还是老山前线回来的英雄呢!引得在场的人大笑。

离开作协,有人抱怨,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提前安排照个相的人,实在遗憾!想不到一个大作家就像一个农村老汉哥,务庄稼的行家里手,犁、耧、耙、耱样样都懂。

后来几年见面的机会少了,只是在媒体上经常看到他的信息。2015年初冬,中国文联出版社编辑部主任顾苹女士来陕调研,说受她父亲顾骧之托要前去看望陈忠实。顾骧是我国著名文学评论家,曾任茅盾文学奖评委。电话联系后,我与太白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党晓绒一同去了。

在石油大学一栋单元里见到了陈忠实,人明显老了许多,气色也不如往年。他说:近来身体不好,感觉明显有气无力,加之天气逐渐变冷,一些活动能拒绝的都拒绝了。听说你爸打发你看我来了,昨晚激动得一夜未眠,天快亮时,刚瞇了一会,就听见你们敲门了。这不,连外衣还来不及穿!你爸可是个大好人呐!他是我的恩师,我的好老兄!王标,来,把这些书挪一挪,给我跟我侄女照张相。我笑着说,陈老师,远方来客造访,得把咱那件意大利皮夹克换上。他摇了摇头说,再甭提了,真没想到在意大利掏了几千元还买了个假假货!

客厅仍是凌乱,到处堆放着书。陈老师接着说,我这一辈子得亏遇到像你爸这样的好人,的确是我的福分。过了年,春暖花开时节我专程去北京看望你爸。

临走,他送我们到单元门口,说我就不出去了,年龄大了,一不小心就咯嘣了!

谁知这是与他最后一次见面。

2016年春夏之交,在媒体上看到陈老师因病去世的消息,我真不知如何是好。虽然平常称老师,但不是真正的学生,因为我当时尚不属文学圈里的人。说是老哥,那是我内心的感受,他的兄弟实在太多了。所以只能默默地哀悼。

话虽这样说,但心里总有说不明道不白的纠结。于是把电话打给逸仙兄,他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,老陈太伟大了……呜……

我在电话这头,听着逸仙兄的哭泣,眼睛不由地模糊起来。此时我才感觉到,他已经真的远去了,从此,我再也见不到那位可亲可爱的老汉哥了!

2025年4月15日于渭南漱心岛


 

作者简介:

王标,大学学历。国家公职人员。爱好旅游、文学创作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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